四、气候（物候）的东西差异与古典诗歌的东西差异

 气候的东西差异，主要是由气候的大陆性强弱不同造成的。凡是大陆性强的地方，冬季严寒而夏季酷热；凡是大陆性弱的地方，即海洋性气候地区，则冬春较冷，夏秋较热。中国的地势西高东低，西部为大陆性气候，东部沿海地区则带海洋性气候性质。由于海陆之间受热和散热的快慢不同，夏季有东南季风，冬季有西北季风，这就使得中国东西之间的温差比南北之间还要大。在夏秋两季，东部比西部要热（西冷而东热）；在冬春两季，则东部比西部要冷（西热而东冷）。

 气候的东西差异影响到物候的东西差异。关于这一点，前人已经注意到。如[清]刘献廷就讲过：“长沙府二月初间已桃李盛开，绿杨如线，较吴下气候约早三四十天”^[18]16。长沙府在东经113°，吴下（这里当指作者晚年所居住的江苏吴江）在东经120°60´，两地相差7°60´，按照“霍普金斯定律”来推算，刘献廷的说法有些夸大，但大体上还是符合事实的。

 在中国古典诗歌中，表现东、西物候之差异的作品也是不少的。且看下面一组作品：

北风卷地白草折，胡天八月即飞雪。

忽如一夜春风来，千树万树梨花开。

散入珠帘湿罗幕，狐裘不暖锦衾薄。

将军角弓不得控，都护铁衣冷难着。

瀚海阑干百丈冰，愁云黪淡万里凝。……

——[唐]岑参《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》^[19]2050

忆长安，八月时，阙下天高旧仪。

衣冠共颁金镜，犀象对舞丹墀。

更爱终南灞上，可怜秋草碧滋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——[唐]吕渭《忆长安十二咏》之八^[20]3488

八月蝴蝶来，双飞西园草。

感此伤妾心，坐愁红颜老。……

——[唐]李白《长干行》^[21]359

 三首诗都是写八月的物候。东经84°的轮台（今属新疆）是北风凌厉，连坚韧的白草都被吹断了，飞雪漫天，俨然一幅冬天的景象；东经109°的长安（西安）是天高气爽，秋天的野草碧绿而滋润，并没有枯黄的感觉；东经119°的江宁（南京）则是暑热未退，蝴蝶在西园飞舞，纯是一幅夏天的景象。虽然三地都处在北纬32°—42°之间，即南、北距离相差不到10个纬度，但是东、西距离却相差25—35个经度，即东、西之差异大过南、北之差异。表现在物候上，便一个是冬天，一个是秋天，一个是夏天。

    许多研究文学地理的学者，往往只注意到文学的南、北差异而忽视其东、西差异，所以有关评论只涉及南、北而不涉及东、西，这可能是由于在地理认知上只考虑到了纬度的差异，而没有考虑到经度的差异，没有考虑到地形和季风的差异。其实东、西之间的地形和季风的差异是很惊人的。地形和季风的差异导致气候的差异，气候的差异导致物候的差异，气候和物候的差异导致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的差异，最终导致文学风貌的差异。

 中国文学的东、西差异，也不可以笼统言之。中国文学的东、西差异，从实质上讲，就是缘于经度的差异所造成的气候和物候的差异。在许多地方，尽管同是西部、东部或者中部，由于经度的不同，其间的气候和物候的差异也很明显。请看[唐]崔颢的《渭城少年行》：

洛阳二月梨花飞，秦地行人春忆归。

扬鞭走马城南陌，朝逢驿使秦川客。

驿使前日发章台，传道长安春早来。

棠梨宫中燕初至，葡萄馆里花正开。

……

长安道上春可怜，摇风荡日曲河边。

万户楼台临渭水，五陵花柳满秦川。

秦川寒食盛繁华，游子春来喜见花^[22]329。

洛阳在北纬34°40′，东经112°25′，海拔为155米；长安在在北纬34°13′，东经108°58′，海拔为438米。虽然两地的纬度只相差27′，但经度却相差3°67′，海拔也相差283米，东、西的距离大于南、北的距离，长安离海要远一点，海拔也比洛阳要高，所以长安的物候就比洛阳要迟一些，当洛阳的梨花凋谢的时候，长安的梨花正在开放。因为两地的经度、气候、物候有差异，所以让我们看到了同一首诗所描写的不同的文学风貌。

五、 气候（物候）的高下差异与古典诗歌的高下差异

气候不仅有南北（纬度）差异，有东西（经度）差异，还有高下（海拔）差异。气温随着海拔高度的上升而逐渐下降，一般每上升200米，气温就降低1℃，有的地区甚至每上升150米，即可下降1℃。

这种差异也会在物候上表现出来。“霍普金斯定律”表明：在其它因素相同的条件下，气温每向上升400英尺（即121.92米），物候就要延迟4天。竺可桢先生指出：“高度相差愈大，则物候时间相离愈远。在长江、黄河流域的纬度上，海拔超过4000米，不但无夏季，而且也无春秋了”^[3]35。

气候与物候的高下（海拔）差异，在古典诗歌中也有不少表现。先看李白的两首诗：

    五月天山雪，无花只有寒。

笛中闻折柳，春色未曾看。

晓战随金鼓，宵眠抱玉鞍。

愿将腰下剑，直为斩楼兰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——[唐]李白《塞下曲》^[23]1700

    镜湖三百里，菡萏发荷花。

五月西施采，人看隘若邪。

回舟不待月，归去越王家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——[唐]李白《子夜吴歌·夏歌》^[24]1711

镜湖即鉴湖，在浙江绍兴。五月的镜湖，已是荷花竟放的夏季，而五月的天山，却还在冰雪的覆盖下沉睡，连花的影子都没有。这个描写是很真实的。因为镜湖是平原上的一个湖泊，而天山则高出云表，其主峰博格达峰海拔5445米，终年积雪，根本就不具备花生长的气候环境。

也正是因为不同的气候环境，形成了不同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，影响了人们的生活，也影响了他们的气质。在五月的镜湖，气候温润宜人，荷花竟相开放，美女下湖采摘，花容人面交相辉映，人们纷纷乘船出来观赏，连通往镜湖的小溪都有些堵塞了。可见这里的自然环境优美，人文环境优越，人们的生活很悠闲，气质也很优雅。而五月的天山就不一样了。这里气候寒冷，自然环境艰苦，连春天的影子都看不到，人们只能从《折杨柳》的笛声里，想象杨柳依依的风采。也正是这种寒冷艰苦的自然环境，造就了人们的坚毅气质、尚武精神和豪迈气概，他们枕戈待旦，清早出征，奋勇杀敌，誓言斩下侵略者的头颅，建功立业，报效祖国。天山的寒冷环境与镜湖的温润环境，天山人的刚健气质与镜湖人的优雅气质，恰好形成鲜明的对照。

 再看[唐]白居易的《大林寺桃花》：

人间四月芳菲尽，山寺桃花始盛开。

长恨春归无觅处，不知转入此中来^[25]4889。

据作者《游大林寺》一文介绍，此诗写于元和十二年四月九日（公元817年4月28日），白居易当时任江州司马，而大林寺，就在庐山的香炉峰顶。文章说：“大林穷远，人迹罕到，环寺多清流苍石，短松瘦竹。……山高地深，时节绝晩，于时孟夏月，如正二月天，梨桃始华，涧草犹短，人物风候，与平地聚落不同，初到怳然，若别造一世界者”^[26]。山下是初夏，山上则如正月和二月；山下的桃花无影无踪，山上的桃花正在开放。山下与山上俨然两个世界。这是因为大林寺所在的庐山香炉峰顶海拔在1100—1200米左右，平均气温要比山下低5℃，物候也要比山下迟20天左右。[2]可见同一纬度，同一经度，同一时间，如果高度（海拔）不一样，物候就会不一样。这一类的例子还有不少。例如：

洛阳城里花如雪，陆浑山中今始发。

旦别河桥杨柳风，夕卧伊川桃李月。

伊川桃李正芳新，寒食山中酒复春。

野老不知尧舜力，酣歌一曲太平人。

——[唐]宋之问《寒食还陆浑别业》^[27]626

鸟道穿云望峡遥，羸蹄经宿在岧峣。

到来山下春将半，上得林端雪未消。

——[唐]罗邺《春过白遥岭》^[28]5717

        古松古柏岩壁间，猿攀鹤巢古枝折。

五月有霜六月寒，时见山翁来取雪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——[唐]灵澈《简寂观》^[29]9133

黄华水帘天下绝，我初闻之雪溪翁。

丹霞翠壁高欢宫，银河下濯青芙蓉。

……

是时节气已三月，山木赤立无春容。

湍声汹汹转绝壑，雪气凛凛随阴风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——[金]元好问《游黄华山》^[30]184

以上作品所写之景观，都是在同一纬度，同一经度，同一时令，只是因为所在地势（海拔）的高、下差异，才有了气候和物候的差异，进而才有了文学的差异。中国文学中大凡写山中景色、山中生活的作品，大都具有这个特点。这个特点是如何形成的？过去人们并未深入地研究。许多人只是感到诧异。其实说到它的根本原因，就是气候（物候）的高下（海拔）差异造成的。

六、气候（物候）的时段差异与古典诗歌的时段差异

物候也有古今（时段）差异。物候是有周期性波动的，其平均周期为12.2年。物候的周期性波动，是由气候的周期性波动所决定的。当气候与物候的周期性波动发生在不同的地域时，便构成了它们的地域性。所以气候与物候的古今（时段）差异，也会导致地域的差异。

气候与物候的古今（时段）差异在古典诗歌中也有反映。例如在西周时期，黄河流域气候温暖，梅树的种植比较普遍，《诗经》里就有五次写到梅花。如《秦风•终南》：“终南何有？有条有梅”^[31]77。终南山在长安（今西安）之南。唐代的时候，这里的气候也很温暖，所以在唐人的诗里还写到梅，如元稹的《和乐天秋题曲江》：“梅杏春尚小，菱荷秋亦衰。”^[32]4488但是北宋中期以后，气候变得寒冷，而梅花只能抵御-14℃的最低温度，所以关中一带就不再有梅了。苏轼的《杏》诗云：“关中幸无梅，汝强充鼎和。”^[33]9113而宋代杭州的气候要比关中相对暖和一些，所以在林逋、姜夔、陆游等南宋作家的诗词里，就经常写到杭州的梅花。

再如荔枝，乃是一种热带植物，广泛种植于中国的广东、广西、福建南部和四川南部。在唐代，由于气候温暖，成都也能种植，[唐]张籍《成都曲》云：“锦江近西烟水绿，新雨山头荔枝熟。”^[34]4290荔枝只能抵御-4℃的最低温度，至北宋中期以后，由于气候变冷，成都就不能种荔枝了，只能在成都以南60公里的眉州和更南60公里的嘉州种植了。苏辙《奉同子瞻荔支叹一首》诗云：“蜀中荔支止嘉州，余波及眉半有不？”^[35]10073表明 12世纪以后，气候更为寒冷，连眉州也难以种荔枝了。

       唐代关中有梅而宋代关中无梅，唐代成都有荔枝而宋代成都无荔枝，这是气候和物候的周期性波动所致；宋代关中无梅而杭州有梅，宋代成都无荔枝而嘉州有荔枝，这又是气候和物候的周期性波动所造成的地域差异。所以气候与物候的古今（时段）差异，只要是发生在不同的地域，便构成地域的差异。

考察气候（物候）的古今（时段）差异，还有另一层意义。这就是：当我们根据古典诗歌中的物候，来复原和研究有关作品中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时，一定要考虑到气候（物候）的历史变迁这一因素。事实上，任何地方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都不是一成不变的。它们既有相对稳定的一面，又有缓慢变化的一面，也正因为如此，才使得中国各地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显得丰富多彩，也才使得中国古典诗歌的地域色彩，显得多种多样。 

总之，气候（物候）的差异性与文学的地域性这个问题，是文学地理学的一个基本问题。这个问题在古今中外都没有人做过研究，但它确实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。对于这个问题的考察与认识，可以让我们比较具体地理解文学与气候的关系，进而理解文学与自然地理环境的关系。由于本人学识有限，对这个问题的考察、研究和认识也许不够深入，因此希望有识之士批评指正，更希望同道中人能够就这一问题展开进一步的研究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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