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 2016-04-17
- 本站
- 作者:曾大兴
本文系笔者主持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“气候与文学之关系研究”(批准号:08BZW044)的前期成果。
文学作品的创作,从最初萌发创作动机,到具体的谋篇布局,再到诉诸文字直至修改定稿,是一个前后相因的过程。这个过程虽然因人、因时、因地而异,但也要遵循一定的程序或规律。笔者把这个前后相因的过程中所遵循的一定的程序或规律,称为“文学作品的生成机制”。
“文学作品的生成机制”包括三个部分,分别作用于文学生成的三个阶段:一是触发机制,作用于萌发创作动机的阶段;二是构思机制,作用于谋篇布局的阶段;三是完成阶段,作用于诉诸文字直至修改定稿的阶段。就触发机制来讲,又可以分为两种类型,一种可以命名为“缘事而发”,一种可以命名为“应物斯感”。正是“应物斯感”这一机制,与气候(物候)有着不可忽视的关系。
当然,事实证明,文学家在其创作的构思阶段和完成阶段,也会受到气候(物候)的影响。换句话说,气候(物候)既能对文学创作的触发机制构成影响,也能对其构思机制和完成机制构成影响,但后二者不是本文所要讨论的重点。本文所要重点讨论的,是气候(物候)对文学作品的触发机制所构成的影响。
第一节 文学创作的触发机制
文学创作的触发机制有两种类型,一是“缘事而发”,一是“应物斯感”。其中“应物斯感”这一机制与气候(物候)有着不可忽视的关系,为了证明这一点,我们还得从“缘事而发”这一机制说起。
1,“缘事而发”
“缘事而发”这句话,源自[汉]班固《汉书·艺文志》。其原话云:
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,于是有代赵之讴,秦楚之风,皆感于哀乐,缘事而发,亦可以观风俗,知厚薄云。[i]
“缘事而发”这种类型,是指在文学作品的生成过程中,情感(哀乐)是主体,“事”是触媒,“缘事而发”是触发机制,“歌谣”(代、赵之讴,秦、楚之风)是生成结果。
[唐]白居易重申了“缘事而发”这个观点,并且把作品的范围由汉乐府歌谣扩大到《诗经》以及《诗经》以外的其他作品:
大凡人之感于事,则必动于情,然后兴于嗟叹,发于吟咏,而形于歌诗矣。故闻《蓼萧》之诗,则闻泽及四海也;闻《华黍》之诗,则知时和岁丰也;闻《北风》之言,则知威虐及人也;闻《硕鼠》之诗,则知重敛于下也;闻“广袖高髻”之谣,则知风俗之奢荡也;闻“谁其获者妇与姑”之言,则知征役之废业也。
——《策林》六十九[ii]
所谓“感于事”,也就是“缘事而发”。“大凡人之感于事,则必动于情,然后兴于嗟叹,发于吟咏,而形于歌诗矣。”这几句话,可以说是概括了文学作品生成的全过程。先是“感于事”,继而“动于情”,接着“兴于嗟叹”,然后“发于吟咏”,最后“形于歌诗”。在这个生成过程中,“事”是触媒,“感于事”是触发机制,“形于歌诗”是生成结果。
正因为这样,所以白居特别强调“事”的触发作用。他又说:
自登朝来,年齿渐长,阅事渐多,每与人言,多询时务,每读书史,多求理道,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,歌诗合为事而作。[iii]
“歌诗合为事而作”这句话,如果换一种说法,就是“歌诗每因事而作”。“事”的作用是非常重要的。没有“事”,不仅作品没有实际内容,甚至连创作的机缘都没有。
“事”这个字,《说文解字》释为“职也。”段注:“职记微也。”又释“职”字:“记微也。”段注:“记犹识也。纤微必识是曰职。”也就是说,“事”字的本义是指“记事”,属于人力所为。《辞源》释“事”字:“凡人所作所为所遭遇都叫事。”又谓“在甲骨文和金文中,‘事’‘吏’、与‘使’为一字,有从事某种事情和从事某种事情的人的意思”。而“从事某种事情”与“从事某种事情的人”这个意思,都与“人力所为”有关。《辞源》分别解释了由“事”这个字与其它字连缀而成的诸多词语,例如“事力”、“事主”、“事功”、“事本”、“事目”、“事由”、“事件”、“事宜”、“事官”、“事例”、“事故”、“事迹”、“事情”、“事理”、“事务”、“事势”、“事业”、“事实”、“事端”、“事变”等等,应该说,这些词语所包含的意思,都与“人力所为”有关。
当然,“事”这个字也可与“物”字连缀,组成“事物”这个词,还可以组成“物事”这个词。按照《辞源》的解释,“事物”是指“客观存在的一切物体和现象”;而“物事”,则既可以指“事情”,又可以指“物品”。通过这两种组合,可见“事”字既包含了人力所为之“事”,也包含了客观存在之“物”。所以《辞源》释“事”又云:“社会生活的一切活动和自然界的一切现象也叫事。”
虽然在汉语里,“事”和“物”有互指现象,但是严格地说起来,“事”和“物”还是有差别的。如《礼记·大学》:“物有本末,事有终始。”[iv]如果说,这种表述因互文见义的关系,还比较难以区分二者之差别的话,那么下面的表述就比较好区分了。如[元]李冶《敬斋古今〇》六云:“农家者流,往往呼粟麦可食之类,以为物事,此甚有理。盖物乃实物,谓非此无以生也;事乃实事,谓非此无以成也。”[v] “物乃实物”,这里指作为农作物的“粟麦”;“事乃实事”,这里指种植“粟麦”的农事,可见“事”和“物”的差别是比较明显的。
在古代文论用语中,“事”和“物”的差别更其明显。如[梁]钟嵘《诗品序》云:“因物喻志,比也;直书其事,寓言写物,赋也。”[vi]又如[宋]朱熹《诗集传》云:“赋者,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。”[vii] “兴者,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。”[viii] “比者,以彼物比此物也。”[ix] “事”和“物”,是抒情言志的两种媒介,由于媒介的不同,使得文学作品的审美效果也不一样,前者直白而后者婉曲。
总之,虽然“事”字与“物”字有互指现象,但二者之间还是有差别的,不然古人何以分而言之?总体来讲,“事”字一般指“人力所为”之“事”,“物”字一般指“客观存在”之“物”。关于后者,我们在下文还会详加探讨。
2,“应物斯感”
“应物斯感”这句话,来自刘勰的《文心雕龙·明诗》。其原话云:
人禀七情,应物斯感。感物吟志,莫非自然。[x]
范文澜《文心雕龙注》引《礼记·礼运》:“何为人情?喜怒哀惧爱恶欲,七者弗学而能。”又引《礼记·乐记》:“凡音之起,由人心生也。人心之动,物使之然也。感于物而动,故形于声。”又云:“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,而无哀乐喜怒之常,应感起物而动,然后心术形焉。”这个注解,可以说是找到了刘勰这几句话的最早的来源。
所谓“民有血气心知之性”,是说人都是有血气、有感觉、有知觉的,这是人的本性,是先天的,由造物主所赋予的。“而无哀乐喜怒之常”,是说哀乐喜怒并非人的常态,人的常态是不哀也不乐,不喜也不怒。人之所以会有“哀乐喜怒”,是因为受了“物”的刺激或触发,所谓“应感起物而动”。音乐就是这样生成的。正常的人都会发出声音,但声音并不是音乐。只有当人的内心受到某种“物”的刺激或触发,有所感动,才会发出带有“哀乐喜怒”的声音;人们把这种带有“哀乐喜怒”的声音配上节奏和旋律,于是音乐就生成了。在这个生成过程中,“人心”是主体,“物”是触媒,“感于物”是触发机制,“音乐”是生成结果。《礼记·乐记》又云:“乐者,音之所由生也。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。”这句话可以说是对音乐的生成过程及其触发机制的一个概括。
按照刘勰的观点,文学也是这样生成的。人的“七情”是主体,“物”是触媒,“应物斯感”是触发机制,文学作品是生成结果。
刘勰在《文心雕龙》一书里不止一次地讲到或者重申这个观点。如《诠赋》云:“赋者,铺也,铺采摛文,体物写志也。……原夫登高之旨,盖睹物兴情。情以物兴,故义必明雅;物以情观,词必巧丽。”[xi]又《神思》云:“故思理为妙,神与物游。神居胸臆,而志气统其关键;物沿耳目,而辞令管其机枢。”[xii]又《物色》云:“春秋代序,阴阳惨舒,物色之动,心亦摇焉。……岁有其物,物有其容;情以物迁,辞以情发。……是以诗人感物,联类不穷,流连万象之际,沈吟视听之区。写气图貌,既随物以宛转;属采附声,亦与心而徘徊。”[xiii]无论是“睹物兴情”、“情以物兴”,还是“神与物游”,抑或“物色之动,心亦摇焉”等等,都在反复说明这样一个道理:没有“物”的触发,“情”不可能被激活;“情”如果不被激活,文学创作就无从谈起。而“应物斯感”或“睹物兴情”,正是文学生成的另一种触发机制。
刘勰之后,历朝历代都有人讲到或者重申这个观点。如[宋]朱熹云:“或有问于予曰:诗何谓而作也?余应之曰:人生而静,天之性也。感于物而动,性之欲也。夫既有欲矣,则不能无思。既有思矣,则不能无言。既有言矣,则言之所不能尽而发于咨嗟咏叹之余者,必有自然之音响节奏而不能已也。此诗之所以作也。”[xiv]朱熹的观点和刘勰的观点是一致的。所不同的是,他把刘勰所讲的那个“物”,具体化为“自然之音响节奏”。也就是说,刘勰所讲的那个“物”,在朱熹看来,就是自然之物,或者自然景物。
那么,刘勰所讲的这个“物”,究竟是不是自然景物呢?
“物”这个字,《说文解字》的解释是:“物,万物也。牛为大物。”段注:“牛为物之大者,故物从牛。”可见“物”字的本义,是指“客观存在”之“物”,不是指“人力所为”之“事”。《辞源》关于“物”字的义项有九个,其一即谓“存在于天地间的万物”;其二则谓“与‘我’相对的他物”。这两个义项足以说明,“物”,首先是指“客观存在”之物,不是指“人力所为”之“事”。
诚然,在由“物”字与其他字连缀而成的词语中,还有“物理”一词。《辞源》释为“事物的常理”,这是正确的。如《晋书·明帝纪》太宁三年:“帝聪明有机断,犹精物理。”又如杜甫《曲江》二首之一:“细推物理须行乐,何用浮名绊此身?”都是这个意思。但是,“物理”之意并不等同于“物”之意。范文澜在解释刘勰《文心雕龙·神思》中的“物沿耳目”之“物”时,竟然把它解释为“事也,理也”,[xv]这显然是不恰当的。王元化指出:“《文心雕龙》一书,用物字凡四十八处(物字与他字连缀成词者,如:文物、神物、庶物、怪物、细物、齐物、物类、物色等除外),……这些物字,除极少数外,都具有同一涵义。以创作论各篇(按:即《物色》、《神思》、《体性》、《比兴》、《情采》、《熔裁》、《附会》、《养气》等篇)来说,如:《神思篇》物字三见,皆同本篇‘神与物游’中物字之训。《比兴篇》物字六见,皆同本篇‘写物以附意’中物字之训。《物色篇》物字八见,皆同本篇‘诗人感物,连类不穷’中物字之训。不仅这些物字涵义相同,而且它们与上篇《明诗篇》中诸物字(‘感物吟志’、‘应物斯感’、‘宛转附物’、‘情必极貌以写物’)或《诠赋篇》中诸物字(‘体物写志’、‘品物毕图’、‘象其物宜’、‘睹物兴情’、‘情以物兴’、‘物以情观’、‘写物图貌’)同训。这些物字亦即《原道篇》所谓郁然有彩的‘无识之物’,作为代表外境或自然景物的称谓。”[xvi]
王元化的考察结果表明,朱熹把刘勰所讲的那个“物”具体化为“自然之音响节奏”也就是自然景物,是完全有道理的。笔者大体赞同朱熹和王元化的意见,即刘勰所讲的这个“物”,是指“自然景物”,而不是指“事”或“理”。
需要指出和强调的是,“自然景物”也不可笼统言之。按照生物气候学或物候学的观点,自然景物有随四时气候的变化而变化者,也有不随四时气候的变化而变化者。前者为物候,后者为一般的自然景物。例如《文心雕龙·物色》中所讲的“物”,就不是一般的自然景物,而是指物候。要理解这一点,必须搞清楚“物色”的涵义。王元化考察了《文心雕龙》一书中的四十八处“物”字的涵义,但没有考察“物色”这个词的涵义(虽然他还专门写有《释〈物色篇〉心物交融说》一章)。他把“物色”等同于一般的“物”,即一般的“自然景物”。可见他对于“物”的认识虽然比范文澜高明,但也是有局限的。
“物色”这个词,最早出于《淮南子》、《礼记》等书。《淮南子·时则训》云:“仲秋之月,……察物色,课比类。”《礼记·月令》云:“仲秋之月,……察物色,必比类。”可见“物色”这个词,是和季节联系在一起使用的。又[梁]萧统《文选》“赋”的“物色类”中,收有《风赋》、《秋兴赋》、《雪赋》、《月赋》四篇,[唐]李善注云:“四时所观之物色之赋。”“物色”的定语为“四时所观”,可见“物色”是随四时的变化而变化的自然景色,不是一般的自然景物。
大凡随四时的变化而变化的自然景色,即属于生物气候学或物候学所讲的“物候”。所谓“物候”,用著名物候学家竺可桢先生的话来讲,“就是谈一年中月、露、风、云、花、鸟推移变迁的过程。”[xvii]它是“各年的天气气候条件的反映”。[xviii]刘勰《文心雕龙·物色》讲:
春秋代序,阴阳惨舒,物色之动,心亦摇焉。盖阳气萌而玄驹步,阴律凝而丹鸟羞;微虫犹或入感,四时之动物深矣。若夫圭璋挺其惠心,英华秀其清气,物色相召,人谁获安?是以献岁发春,悦豫之情畅;滔滔孟夏,郁陶之心凝;天高气清,阴沈之志远;霰雪无垠,矜肃之虑深。岁有其物,物有其容;情以物迁,辞以情发。一叶且或迎意,虫声有足引心。况清风与明月同夜,白日与春林共朝哉!
是以诗人感物,联类不穷,流连万象之际,沈吟视听之区。写气图貌,既随物以宛转;属采附声,亦与心而徘徊。故“灼灼”状桃花之鲜,“依依”尽杨柳之貌,“杲杲”为日出之容,“漉漉”拟雨雪之状,“喈喈”逐黄鸟之声,“喓喓”学草虫之韵。[xix]
这两段话是在讲“物色”,其实就是在讲物候。讲物候随气候的变化而变化,讲物候对人的影响,讲物候的周期性,讲物候的季相,讲物候的具体表现,等等。例如:“春秋代序,阴阳惨舒,物色之动,心亦摇焉……微虫犹或入感,四时之动物深矣。”是讲物候随四时气候的变化而变化,讲物候对人的影响;“岁有其物”,是讲物候的周期性(以一年为周期);“物有其容”,是讲不同的物候具有不同的季相(也就是不同的色彩和形态)。所谓“阳气萌而玄驹步,阴律凝而丹鸟羞;微虫犹或入感,四时之动物深矣”,是讲物候是随着四时气候的变化而变迁的。而“阳气萌而玄驹步,阴律凝而丹鸟羞”,则是讲特定气候环境下的物候现象,[xx]不是讲一般性的自然景物。至如“‘灼灼’状桃花之鲜,‘依依’尽杨柳之貌,‘杲杲’为日出之容,‘漉漉’拟雨雪之状,‘喈喈’逐黄鸟之声,‘喓喓’学草虫之韵”等等,也都是在讲特定气候条件下的物候现象,而不是讲一般性的自然景物,例如:“灼灼”写桃花的鲜艳之貌(《桃夭》),“依依”写杨柳的柔弱之形(《采薇》),“喈喈”写黄莺之和鸣(《葛蕈》),三者都是春天的物候;“杲杲”讲太阳之明亮,这是夏天的物候;“喓喓”写蝗虫之声音(《采蘩》),这是秋天的物候。“漉漉”讲雨雪之交加,这是冬天的物候。
综上所述,无论是“缘事而发”还是“应物斯感”,其主体都是“情”;区别只在触媒,以及由不同的触媒所形成的不同的触发机制。如果触媒是“事”,就是“缘事而发”;如果触媒是“物”,就是“应物斯感”。“缘事而发”的“事”,一般是指“人力所为”之“事”;“应物斯感”的“物”,有时候是指一般的自然景物,有时候则是指物候。
“缘事而发”与“应物斯感”,是文学生成的两种最基本的触发机制。[唐]白居易讲:“事物牵于外,情理动于内,随感遇而形于咏叹。”[xxi] [宋]梅尧臣讲:“圣人于言诗,曾不专其中。因事有所激,因物兴以通。”[xxii]可见文学生成的触发机制,既有“缘事而发”者,也有“应物斯感”者,前人对此已有言说,只是未加界定和区分而已。一般来讲,“缘事而发”的作品,更多的属于戏剧、小说等叙事文学。郭英德指出:“‘借事抒情,事为情用,以情为体,以事为用’,这是中国古代叙事文学的主要艺术特征,体现出一种‘寓意于事’或‘借事明义’的叙述价值观。”[xxiii]而“应物斯感”的作品,则更多的属于诗、词等抒情文学。
第二节 “应物斯感”中的“物”与气候之关系
上文讲到“应物斯感”的“物”,有时候是指一般的自然景物,有时候则是指物候。那么,究竟什么时候是指一般的自然景物,什么时候才是指物候呢?
我们可以参照古人对这个字的使用情况,给定一个简易的标准,即大凡与季节、时令、气候一类的词语处于同一语境中的“物”字,就可当作物候来看。例如:
遵四时以叹逝,瞻万物而思纷;悲落叶于劲秋,喜柔条于芳春。
——陆机《文赋》[xxiv]
春秋代序,阴阳惨舒,物色之动,心亦摇焉。盖阳气萌而玄驹步,阴律凝而丹鸟羞;微虫犹或入感,四时之动物深矣。
——刘勰《文心雕龙·物色》[xxv]
气之动物,物之感人,故摇荡性情,形诸舞咏。……若乃春风春鸟,秋月秋蝉,夏云暑雨,冬月祁寒,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。
——钟嵘《诗品序》[xxvi]
这三段话中的“万物”、“物色”和“物”,无一不是指物候。其标志,就是它们与表示季节(劲秋、芳春、春秋、春、夏、秋、冬)、时令(四时、四候)和气候(阳气、阴律、气)的词语出现在同一语境中。至于这三段话所列举的具体物候,则有落叶、柔条、玄驹(蚂蚁)、丹鸟(螳螂)、春鸟、秋蝉、暑雨、祁寒等等,它们的表现,与春、夏、秋、冬四时的气候(四候)变化是有密切关系的。
我们讲“劲秋”、“芳春”、“春秋”、“春”、“秋”、“夏”、“冬”是表示季节的词语,讲“四时”、“四候”是表示时令的词语,相信不会引起争议。而我们讲“阳气”、“阴律”和“气”是表示气候的词语,如果不做具体的解释,则有可能引起争议。
我们知道,“气”这个字在汉语中的意思是非常丰富的。据笔者统计,在《汉语大字典》里,“气”字的义项多达23个;在《汉语大词典》里,“气”字的义项多达31个,以“气”为词根(构词语素)的单词(不含成语)则多达180个。那么,刘勰《文心雕龙·物色》所云“阳气萌而玄驹步”中的这个“阳气”,究竟是指什么呢?
这需要联系同一语境中的相关词语来理解。先看“阴律”这个词。刘勰讲:“阳气萌而玄驹步,阴律凝而丹鸟羞。”“玄驹”就是蚂蚁,“丹鸟”就是螳螂;而“阴律”二字,就是指“阴气”。詹瑛《文心雕龙义证》:“阴律,阴气,古代用音律辨别气候,所以也可以用‘阴律’代替‘阴气’。”[xxvii]这两句翻译成现代汉语,就是“(春天)阳气萌发而蚂蚁行走,(秋天)阴气凝聚而螳螂潜伏”。[xxviii]
古代汉语中,当“阳气”(阳)和“阴气”(阴)并举的时候,有可能是一对生理学的概念,也有可能是一对气候学的概念。如《黄帝内经·灵枢·大惑论》云:“阳气尽则卧,阴气尽则寐。”即是讲生理问题,是一对生理学概念;而《左传·昭公元年》:“天有六气……六气曰阴、阳、风、雨、晦、明也。”则是讲气候问题,是一对气候学概念。刘勰的“阳气萌而玄驹步,阴律凝而丹鸟羞”这两句,是讲生理问题还是讲气候问题?笔者认为是后者。理由是:
第一,刘勰这两句话,从意思和句式两方面来看,均源于[汉]崔骃《四巡颂》:“臣闻阳气发而鸧鹒鸣,秋风厉而蟋蟀吟,气之动也。”[xxix]阳气萌发而鸧鹒(黄莺)鸣叫,秋风凌厉而蟋蟀呻吟,这是讲春秋两季的两种物候。这两种物候的出现,正是由于气候的变化,所谓“气之动也”。[清]宋荦《<明遗民诗>序》云:“譬诸霜雁叫天,秋虫吟野,亦气候所使然。”[xxx]可以看作是对崔骃这几句话的一个最切当的解释。刘勰的“阳气萌而玄驹步,阴律凝而丹鸟羞”这两句是由崔骃的这两句而来,崔骃是在讲气候问题,刘勰也是。
第二,[清]汪森辑《粤西文载·气候论》:“晁错曰:扬粤之地,少阴多阳。李待制曰:南方地卑而土薄。土薄,故阳气常泄;地卑,故阴气常盛。阳气泄,故四时常花,三冬不雪,一岁之暑热过中……阴气盛,故晨昏多露,春夏雨淫,一岁之间,蒸湿过半。”[xxxi]这一段话是讲岭南地区的气候特点。这里的“阳气”和“阴气”并举,与刘勰的“阳气”和“阴律”(阴气)并举一样,都是讲气候问题。
再联系“四时”这个词来看。刘勰讲:“阳气萌而玄驹步,阴律凝而丹鸟羞。微虫犹或入感,四时之动物深矣。”何谓“四时”?《黄帝内经·素问·六节藏象论》云:“五日谓之候,三候谓之气,六气谓之时,四时谓之岁。”这是古代文献中关于“气”、“候”二字的最早的解释,而“四时”就是360天,就是一岁,也就是春、夏、秋、冬四季。当“气”字与“四时”处于同一语境的时候,这个“气”字便是指气候。所谓“微虫犹或入感,四时之动物深矣”,意即小小的虫子(蚂蚁和螳螂)尚且受到气候的感召,可见四时气候对于生物的影响原是很深刻的。
总之,当“阳气”与“阴律”(阴气)并举,又与“四时”这个表示时令的词出现在同一语境的时候,这个“气”字,就只能是指“气候”了
- 上一篇:“应物斯感”:气候(物候)与文
- 下一篇:文学地理学的学科属性
- 返回:学科论文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