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 2016-07-0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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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作者:蔡平
论建安文学,必及三曹与建安七子;论建安七子,首推王粲。《文心雕龙·才略》:“仲宣溢才,捷而能密,文多兼善,辞少瑕累,摘其诗赋,则七子之冠冕乎。”就诗赋而论,王粲可以说是建安七子之冠。曹丕《典论·论文》特别指出“王粲长于辞赋”;《与吴质书》又说“仲宣独自善于辞赋,……至于所善,古人无以远过也。”可惜他的辞赋传世不多,除《登楼赋》外,严辑《全后汉文》所录虽有二十余篇,但都不完整。王粲之诗,今传诗篇完整者,四言诗三首,五言诗十五首。钟嵘《诗品》列之于上品,称其诗“源出于李陵,发愀怆之词,文秀而质羸,在曹刘间别构一体。方陈思不足,比魏文有余。”其诗赋古今学人所重者,诗谓沈约所推举的“先士茂制,讽高历赏”的“灞岸之篇”(《七哀诗》其一),赋谓《登楼赋》。此两篇也就成为王粲作为“七子之冠”的代表作品。清人张玉谷《古诗赏析》选其诗一首,即为《七哀诗》其一“西京乱无象”;瞿蜕园《汉魏六朝赋选》选其赋一篇,即《登楼赋》。两篇成就最高的作品,均写于流寓荆州之时,荆州流寓成为他诗文创作最重要的时期,也形成其“情多”的文风。流离转徙的人生遭遇成就了他非凡的创作成就。王瑶先生认为,王粲之所以能有这样高的成就,“除了他的才思卓越而外,和曹子建一样,主要还是因为他有一段漫长的流离抑郁的生活经验”[1]。流寓荆州的人生不幸,是王粲作为文人的大幸。
一 汉末荆州与王粲的选择
王粲,字仲宣,山阳高平[2]人。《三国志·魏志·王粲传》:“(建安)二十二年春,道病卒,时年四十一。”由此上推,王粲当生于汉灵帝熹平六年(177)。据诸史所载,王粲最早的行迹起于汉献帝初平元年(190),汉献帝为董卓所胁迫强行迁都长安,并将洛阳及周围数百万人口西迁,王粲及其家人随大规模西迁的人群而至长安,此时王粲十四岁。十四岁之前的王粲居留何地,史无明载。缪钺先生认为:“王粲父谦以疾免官之后,其家盖即留居洛阳,故董卓移都,粲亦西徙。谦若归高平,则王粲年十四时应居乡里,无由随帝迁长安也。”[3]自洛阳徙长安是王粲人生第一次因政局动荡和战乱的流离,西迁并非其逃难式的自主选择。《文选》卷五十六曹植《王仲宣诔》:“皇家不造,宗室陨颠。宰臣专制,帝用西迁。君乃羁旅,离此阻艰。”[4]即指徙长安之事。因董卓之乱,关东州郡起兵讨伐董卓而酿成大规模的混战局面,除为董卓所驱赶由洛阳西迁长安的士民而外,洛阳以东的青、徐二州(约为今山东大部和江苏北部)亦有百余万人避难至海表(今渤海沿岸)。这部分多为因战乱而形成的难民,建安七子之一的徐干于董卓作乱、劫主西迁之时,即“避地海表”[5]。谢灵运《拟魏太子邺中集诗》八首《徐干诗》叙干之生平云:“伊昔家临淄,提携弄齐瑟。置酒饮胶东,淹留憩高密。”徐干本家居临淄,因避战乱而东徙至高密,高密为近海之地,《中论序》“海表”即指此。俞绍初《建安七子年谱》亦谓:“盖徐干旧居临淄,以战乱迭起,临淄牢落,故往避之。”[6]东汉末因董卓之乱而直接导致流寓异地者,七子中除王粲外其它人均无史料可查,所可凭据的唯谢灵运《拟魏太子邺中集》八首,其《应玚诗序》谓:“汝颍之士,流离世故,颇有飘薄之叹。”[7]五臣刘良注其诗句“一旦逢世难,沦薄恒羁旅”曰:“世难谓汉末遭乱飘沦薄迫也,言我逢乱漂迫荆州也。”[8]可知应玚亦曾流寓荆州。然而,王粲、徐干、应玚三人流寓的情形又有不同,王粲身罹洛阳和长安两次流离,徐干、应玚主要的是起于董卓洛阳之乱的波及而流离。
汉末因董卓之乱而起的连环战乱先后主要有两次,前次是以洛阳为中心展开的,可称为关东之乱;后一次则是以长安为中心的,可称为关中之乱。关东之乱波及面更广,王粲之徙长安、徐干之憩高密、应玚之漂荆州,均因此而起。因关中之乱的流离者,迁离地是长安,主要向东、南、西南三个方向流散。葛剑雄《中国移民史》将关中之乱造成的人口流动称之为汉末人口的第二次大迁移,“第二次大迁移开始于初平三年(192),王允杀董卓后,董卓的部将李傕、郭汜等攻入长安,杀了王允,不久又自相攻击,关中大乱。关中的难民有数十万东迁至今江苏徐州一带投奔徐州刺史陶谦。另有数万户进入今四川境内投奔益州牧刘焉。一部分向南出武关(今陕西商州市西南丹江北岸)经南阳盆地继续迁入荆州。”[9]七子三人中徐干、应玚未遭长安之乱,仅王粲于初平元年流离长安之后,于初平三年(192)再次踏上颠沛的行程。
羁留长安几年的王粲有两事颇值得一提:一是初至长安,为位高名重的蔡邕所礼遇;二为连辞官府征辟而不就。《三国志·魏志·王粲传》载:
献帝西迁,粲徙长安,左中郎将蔡邕见而奇之。时邕才学显著,贵重朝廷,常车骑填巷,宾客盈坐。闻粲在门,倒屣迎之。粲至,年既幼弱,容状短小,一坐尽惊。邕曰:“此王公孙也,有异才,吾不如也。吾家书籍文章,尽当与之。”年十七,司徒辟,诏除黄门侍郎,以西京扰乱,皆不就。乃之荆州依刘表。
据蔡邕《宗庙祝嘏辞》,董卓逼献帝迁都长安在初平元年二月丁亥,蔡邕随献帝西迁,至三月丁巳至长安。[10]邕初至长安,官拜左中郎将,又因从献帝迁都而封高阳乡侯。从中平六年八月为董卓所辟,历随献帝自洛阳迁都长安,至初平三年四月因受董卓牵连而为王允所杀,是蔡邕仕途上最为飞黄腾达的时期。然而,面对每一次升迁,他非但没有丝毫的高兴与得意,反倒总是“怔营惭惶,屏气累息”(《让高阳侯印绶符策》),惶惶不可终日。蔡邕之用事于董卓,非为助纣为虐,而是“每存匡益”(《后汉书·蔡邕传》)。对于董卓的刚愎自用,邕每恨其言少从,惧祸及身,欲遁逃山东,然终究未能成行,而遭杀身之祸。蔡邕对政治素无兴趣,为董卓所辟而累迁官职,也是迫于董卓之淫威。相反,在文士圈子里他倒是异常活跃,其善接文士远近闻名,致使“宾客盈坐”。故王粲登门造访,他能“倒屣迎之”,并自叹不如。王粲不但得到蔡邕的揄扬,而且还得到他的数车赠书。[11]王粲初至长安便迫不及待地拜谒蔡邕,并非是为求得仕途之利,而更多着眼的是志趣的相投,而且他也未将王粲与天下大乱之渊薮董卓联系起来。以王粲十六岁的少年才俊,不可能不知道他所仰慕的汉末文坛巨擘蔡邕与董卓的关系。自初平元年三月王粲得见蔡邕,并得到他的提携和赠与,至初平三年四月蔡邕被杀,王粲与蔡邕在长安的交往仅两年之短,虽然除了上述《魏志·王粲传》一则材料外,再无材料可证二人在长安有更深入的交往,但从王粲长于辞赋,并且是长于抒情小赋的创作特点来来看,无疑应该是受到蔡邕极大影响的。《登楼赋》的抒情笔法,极近于蔡邕抒情小赋的名篇《述行赋》,建安文人的抒情小赋正是沿着蔡邕开创的婉曲、细腻的路子前行的,蔡邕《述行赋》为代表的赋作才是汉末抒情小赋的代表。邓安生《蔡邕集编年校注·前言》正是从感情表达上给予了《述行赋》以充分肯定,“无论从思想的深度厚度,还是从艺术表现力来看,《述行赋》何尝稍逊张(张衡)、赵(赵壹)之作?依我个人之见,《归田赋》、《刺世疾邪赋》简单直露,缺乏深致,《述行赋》深厚、委婉、跌宕,从感情表达来说,《述行赋》倒是略胜一筹的。”[12]王允伙同吕布诛杀董卓,并将蔡邕看做其同党而就戮,在京城长安引起极大震动,王允不顾朝中大臣的施救,一意孤行杀掉“旷世逸才、忠孝素著”(《后汉书·蔡邕传》)的蔡邕,也很大程度上刺痛了王粲。《魏志》本传说“司徒辟,不就”,司徒即王允,这“不就”乃是处于王粲对王允诛戮其恩师蔡邕的强烈不满。
自初平元年二月献帝迁都长安,王粲西徙,至初平三年六月王粲之荆州依刘表,在近两年半里献帝政权及长安城先后易手于董卓、王允、李傕、郭汜,其间王粲仅于初至长安时谒见并投于蔡邕门下,蔡邕被杀后便失去了在长安城的归依。尽管有机会用事于名义上的献帝朝政,但无论是司徒王允的征辟,亦或是乱政者的矫诏拜官,均非其所愿,长安城已失去其继续居留的理由,于是“驱马弃之去”成为他的必然选择。王瑶先生认为,在因战乱灾祸而造成“白骨蔽平原”的社会景象下,“‘驱马弃之去’是文人们流离播迁的一般情形,至少也得找寻一个可以依附的对象。”[13]少年王粲在长安得到蔡邕的赏识和揄扬,然好景不长,蔡邕罹难,哪里又是他的栖身之地,谁又可以成为他的一个新的可以依附的对象呢?遍观天下,王粲最终的选择是荆州、是刘表。
刘表之任荆州刺史始于初平元年,至初平三年改为荆州牧,建安十三年八月病死荆州。《后汉书·刘表传》:“初平元年,长沙太守孙坚杀荆州刺史王叡,诏书以表为荆州刺史。”“及李傕等入长安,冬,表遣使奉贡。傕以表为镇南将军、荆州牧、封成武侯。”[14]王粲于初平三年赴荆州,至建安十三年归附曹操,几与刘表荆州之任相始终。王粲的离长安而奔荆州,并非单一的避乱,而是更多地带有投奔贤明并借之实现政治抱负的理想成分。他是因刘表而选择了荆州,而并非荆州的相对远离战乱中心或荆州区域优越自然条件的吸引,荆州是王粲的理性选择。我们不妨替王粲分析一下选择荆州刘表的有利条件。其一,王粲与刘表是同乡,均为山阳高平人。其二,刘表尝受学于王粲祖父王畅。《魏志·刘表传》裴注引谢承《后汉书》曰:“表受学于同郡王畅。”[15]其三,王粲与刘表均少而知名,王粲被蔡邕视为“有异才”,刘表为汉末名士“八俊”之一。《魏志·刘表传》裴注引《汉末名士录》云:“表与汝南陈翔字仲麟、范滂字孟博、鲁国孔昱字世元、勃海苑康字仲真、山阳檀敷字文友、张俭字符节、南阳岑咥字公孝为八友。”[16]在名士这一点上,王粲将刘表与蔡邕视为同类人,既然蔡邕可依,刘表当然亦可依。其四,刘表为政一方,多有令名。《资治通鉴》卷六十二“献帝建安元年”载:“刘表爱民养士,从容自保,境内无事,关西、兖、豫学士归之者以千数。”[17]这些因素足以令王粲相信荆州必是其施展才华、实现抱负的理想之所,刚刚踏上南下荆州征程的他对未来怀着无限的期许,也寄寓了饱受长期流离之苦后对安定生活环境的渴望。故《赠士孙文始诗》说:“我暨我友,自彼京师。迁于荆楚,在漳之湄。在漳之湄,亦克晏处。”言虽处乱世,但荆州还比较安定,能够安处。然而,王粲寓荆州、投刘表不只是寻得一个安定的居住环境,至荆州后他的热衷仕进与不为刘表所重用形成极大的反差,从而心生对荆州环境的厌弃。“荆蛮非我乡,何为久滞留?”(《七哀诗》其二)言下之意当初投奔刘表几近于投亲归家的想法是那样的幼稚,理想与现实存在很大的距离,这里既然不是自己的归宿,又有什么理由久留呢?将“荆州”说成“荆蛮”,是极具感情色彩的称谓,亦有隐喻刘表之意。当初极力寻找的支撑其南下荆州的理由被一个“荆蛮”全部消解了,来荆州当是一个理智却不明智的选择。王粲当初对荆州的希望是刘表的延揽人才,而寄寓荆州后对荆州的失望则是出于刘表的延揽人才而不知所任。所以,建安十三年曹操平荆州,辟之为丞相掾,赐爵关内侯时,王粲从能否善用人才上盛赞新主曹操而责论旧主刘表(时刘表已亡):
刘表雍容荆楚,坐观时变,自以为西伯可规。士之避乱荆州者,皆海内之俊杰也;表不知所任,故国危而无辅。明公定冀州之日,下车即缮甲卒,收其豪杰而用之,以横行天下;及平江、汉,引其贤俊而置之列位,使海内回心,望风而愿治,文武并用,英雄毕力,此三王之举也。[18]
王粲是将刘表的败亡归咎于对人才的“不知所任”,刘表徒有善士之美名而无所用,深悔自己羁留荆州十五年岁月之蹉跎。荆州流寓地由起初选择时的满怀希望,到寓居十五年的逐渐失望乃至绝望,最后是改弦易辙随荆州之地一并归于曹操,王粲的人生历程又到了一个新的起点,其文风也随着荆州流寓生活的结束而为之一变。
[1] 王瑶《中古文学史论》,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,第243页。
[2] 据《后汉书·郡国志》,山阳郡高平县属兖州。其地在今山东省邹县西南。
[3] 缪钺《王粲行年考》,见《读史存稿》,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1983年版,第117页。
[4] [梁]萧统编,[唐]李善注《文选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,第六册,第2435页。
[5] 无名氏《中论序》,见张玉书、邵先锋《徐干集校注》附录二《〈中论〉序跋辑略》,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版,第172页。
[6] 俞绍初辑校《建安七子集》,中华书局2005年版,第381页。
[7] 顾绍柏《谢灵运集校注》,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,第151页。
[8] [梁]萧统选编,[唐]李善等注《六臣注文选》,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,第563页。
[9] 葛剑雄主编《中国移民史》第二卷《先秦至魏晋南北朝时期》,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,第272页。
[10] 《宗庙祝嘏辞》:“于是乃以二月丁亥,来自洛,越三月丁巳,至于长安。”见邓安生《蔡邕集编年校注》,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,第409页。
[11] 《三国志·钟会传》注引《博物记》:“蔡邕有书近万卷,末年载数车与粲。”蔡邕将“书籍文章,尽当与之”的话并未兑现,《后汉书·董祀妻传》也记有蔡琰对曹操说过“昔亡父赐书四千余卷”的话,可见蔡邕的近万卷藏书并没有全部送给王粲。
[12] 邓安生《蔡邕集编年校注·前言》,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,第9页。
[13] 王瑶《曹氏父子与建安七子》,见《中古文学史论》,第245页。
[14] [宋]范晔撰写,[唐]李贤等注《后汉书》,中华书局1965年版,第九册,第2419—2421页。
[15] [晋]陈寿撰,[宋]裴松之注《三国志》,中华书局1959年版,第一册,第211页。王畅,范晔《后汉书》有传,亦谓“同郡刘表时年十七,从畅受学”。
[16] 《三国志》卷六。
[17] [宋]司马光着,[元]胡三省音注《资治通鉴》,中华书局2012年版,第五册,第2035页。
[18] 《三国志·魏志·王粲传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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