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粲的流寓荆州及其生存状态(三)
  • 2016-07-02
  • 本站
  • 作者:蔡平
阅读量:858

  二是盛赞刘表的文治武功。献帝初平、兴平时期,鉴于“荆州人情好扰,寇贼相扇,处处麋沸”的现状,刘表一方面“招诱有方,威怀兼治”,使“其奸猾宿贼更为效用,万里肃清,大小咸悦服之”,“关西、兖、豫学士归者盖有千数”,刘表均对之“安慰赈赡,皆得资全”;另一方面又“起立学校,博求儒术”,使“綦毋闿、宋忠等撰立《五经》章句”[1],大兴文教。王粲作《荆州文学记官志》详记此事并对刘表此举大加称颂,其曰:

有汉荆州牧刘君[稽古若时,将绍厥绩,乃称曰]:……乃命五业从事宋忠新作文学,延朋徒焉,宣德音以赞之,降嘉礼以劝之,五载之间,道化大行。耆德故老綦毋闿等负书荷器自远而至者,三百有余人。于是童幼猛进,武人革面,总角佩觿,委介免胄,比肩继踵,川逝泉涌,亹亹如也,兢兢如也。遂训六经,讲礼物,谐八音,协律吕,修纪历,理刑法,六略咸秩,百氏备矣。

天降纯嘏,有所底授。臻于我君,受命既茂。南牧是建,荆衡作守。时迈淳德,宣其丕繇。厥繇伊何?四国交阻。乃赫斯威,爰整其旅。虔夷不若,屡戡寇侮。诞启洪轨,敦崇圣绪。典坟既章,礼乐咸举,济济搢绅,盛兹阶宇。祁祁髦俊,亦集爰处。和化普畅,休征时叙。品物宣育,百谷繁芜。勋格皇穹,声被四宇。[2]

 建安三年(198)“长沙太守张羡率零陵、桂阳三郡叛表,表遣兵攻围,破羡,平之”[3]。为此王粲作《三辅论》,借江滨遗老之口盛称刘表的功绩,说“长沙不轨,敢作乱违,我牧睹其然,乃赫尔发愤,且上征下战,去暴举顺”,下文又就此联系其它表彰刘表的武功:“履道怀智,休迹显光,洒扫群虏,艾拔秽荒。走袁术于西境,馘射贡乎武当,遏孙坚于汉南,追杨定于析商。”[4]文章虚构立难、答难的人物展开辩论,虽已非完篇,辩护士的口吻却已昭然可见。其对刘表的歌功颂德,可谓不遗余力。

 三是代刘表致书袁氏兄弟,劝其弃怨修德,共图大业。建安七年(202)袁绍病逝,逢纪、审配假托袁绍遗命,拥袁绍三子袁尚为嗣,袁谭、袁尚兄弟遂结隙怨,互相攻伐。王粲代刘表分别致书袁氏兄弟,即《为刘表谏袁谭书》、《为刘表与袁尚书》,劝其以大业为重,摈弃旧怨。然而,袁氏兄弟并不听从劝告,仍旧攻杀不断,最终为曹操各个击破。书中论说情理,颇为中肯,“且当先除曹操,以卒先公之恨;事定之后,乃议兄弟之怨”,等等。 表现出“疾呼泣血”的感情,展示出“苏张复生”[5]的才力,以期袁谭袁尚相携,共奖王室。

 此文为代人立言,与王粲本人思想无涉,只是表现了他的词章文采。但由此亦可知,王粲在荆州,事实上也是曾为刘表所用的,刘表也并非完全不重视他,只是重视的程度或重用的场合与王粲的期望值不相匹配而已,因此引发他大量的牢骚怨悱。

 然而,刘表并非王粲赖以骋力的贤伯。刘表名为勤王同盟的一员,对于勤王事业并不积极;刘表空负有汲引后进之誉,“而心多忌”(《后汉书·刘表传》),致使许多集结在荆州的有识之士不能伸展抱负。即使王粲为刘表的同乡,刘表又是王粲祖父的门生,也难能改变刘表狭窄的心肠。从而不能使王粲乘风高举,内心有着深沉的怨愤。到王粲寓居荆州的后期,这种怨愤情绪更为浓烈,于是登上当阳楼,写出了集十五年荆州偃蹇生存境遇与愤懑的《登楼赋》。

  荆州流寓十五年,王粲因依刘表而来自然与刘氏父子发生并不融洽的主从关系外,所交游者多为同僚文士,今可考者依所据文献可大致分为两类:一是由王粲诗文所透露的交游者;二是由史传文献所推断的交游者。前者主要有士孙文始(士孙萌)、蔡子笃(蔡睦)、文叔良(文颍)、潘文则、宋忠等;后者主要有裴潜、司马芝、潘浚、繁钦等。

 士孙文始、蔡子笃、文叔良、潘文则诸人,王粲均有赠诗,即《赠士孙文始》、《赠蔡子笃》、《赠文叔良》、《思亲为潘文则作》。士孙萌,字文始,扶风人。初平三年,王粲与其结伴同行,南下荆州、依附刘表。后士孙文始因其父士孙瑞有功于汉献帝,被封为澹津亭侯,离荆州赴任之际,王粲作诗相赠。《魏志·董卓传》注引《三辅决录注》曰:“瑞字君荣,扶风人,世为学门。瑞少传家业,博达无所不通,仕历显位。卓既诛,迁大司农,为国三老。每三公缺,瑞常在选中。……天子都许,追论瑞功,封子萌澹津亭侯。萌字文始,亦有才学,与王粲善。临当就国,粲作诗以赠萌,萌有答,在《粲集》中。”[6]清人严可均《全后汉文》辑其残篇三则,其名下注曰:“瑞字君策,扶风人。中平末以处士擢鹰扬校尉。献帝初,为执金吾,出为南阳太守,未行,留拜尚书仆射、大司农、卫尉、国三老、光禄大夫、尚书令。兴平二年,从驾东归,为乱兵所杀。有集二卷。”[7]假如严氏之说可据,那么士孙文始受封为澹津亭侯所因之父功当指此扈从献帝东归之事。士孙文始《答王粲诗》今不存,但从王粲赠诗中足可见二人情同兄弟,虽王粲族兄王凯也在荆州,但彼此来往并不多,士孙文始可称为王粲在荆州流寓时期交往最深的挚友。

  蔡子笃,名睦,济阳人。与王粲同时避长安之乱而流寓荆州,后归故里,王粲作诗赠之。《文选》李善注王粲《赠蔡子笃诗》题下引《晋官名》曰:“蔡睦,字子笃,为尚书。”[8]又《晋书·蔡谟传》载:“蔡谟字道明,陈留考城人也。世为著姓。曾祖睦,魏尚书。”[9]《六臣注文选》吕向于王仲宣名下注曰:“蔡子笃为尚书,仲宣与之为友,同避难荆州。子笃还会稽,仲宣故赠之。”[10]其诗云“何以赠行,言授斯诗”,赠诗以志君子之交,彼此不忘也。

  “君子信誓,不迁于时。及子同寮,生死固之。”我们是君子之交,那往日的友谊信誓,绝不会因时光的流逝而淡忘。你我又同为流寓荆州刘表幕中的同事僚友,友情非同他人,自然要终身相忆,至死不渝。这是激切而热烈的肺腑之词,至情之言,其深情挚意,催人泪下。诗被王粲当作与挚友蔡子笃之间的誓约,既是诗人自己的信念,也是对于好友的期望。文叔良,名颍。据《文选》李善注引干宝《搜神记》及《繁钦集》,知其为南阳人,曾为荆州从事。献帝初平中,王粲与文叔良共事于刘表幕中。前文已述文叔良出使益州结好刘璋,王粲赠诗以勉之。王粲有《思亲为潘文则作》一诗,张溥《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》题作《思亲诗》小注标明“为潘文则作”[11]。章樵本《古文苑》卷八作《思亲为潘文则作》,《广文选》卷十五作《为潘文则思亲诗》。潘文则,生平事迹不详。《魏志·公孙瓒传》裴注引《典略》曰:“瓒遣行人文则斋书告子续曰”,郁贤皓、张采民注此诗时据此及《公孙瓒传》注引《献帝春秋》两则史料,推测出“潘文则建安四年(199)曾为公孙瓒僚属”[12]。王粲此诗作年不可考,从内容看,当是潘文则丧母,粲代为作诗,表示哀悼之情。宋忠(又作宋衷),字仲子,南阳章陵人,任荆州官学五业从事。王粲《荆州文学记官志》有“乃命五业从事宋衷新作文学”之语,“新作文学”指重新振兴经学之事。荆州经学,以宋衷为冠冕,在当时自成风气。据《隋书·经籍志》,宋衷曾注《周易》十卷、《世本》四卷、《扬子太玄经》九卷、《扬子法言》十三卷[13]。王粲著《尚书释问》,驳难郑玄,当受到宋衷的启示。缪钺《王粲行年考》即言:“王粲虽非专经之士,而居荆土十余年,与宋衷殆颇有往还。”[14]

 除了以上五人可以根据诗文寻绎王粲与他们的交往外,仍可从史传文献中发现另外一些人与他的联系。裴潜,字文行,河东闻喜人。避乱荆州时,裴潜认为刘表坐拥荆州却不思进取,其势必败,故离表而去。《魏志·裴潜传》载:“裴潜字文行,河东闻喜人也。避乱荆州,刘表待以宾礼。潜私谓所亲王粲、司马芝曰:‘刘牧非霸王之才,乃欲西伯自处,其败无日矣。遂南适长沙。’”[15]从裴潜向王粲私下表达自己对刘表的负面评论看,这种话如果不是关系极为亲近、彼此知根知底,是断不可以随意言于他人的。司马芝,字子华,河内温县人。早年避乱荆州,与王粲、裴潜私交很深。建安十三年曹操平南定荆州,司马芝与王粲并归曹,此前其“居南方十余年,躬耕守节”[16]。二人寓居荆州时间相近,彼此当有较多的来往。潘浚字承明,武陵汉寿人。早年从宋衷受学,为荆州牧刘表辟为江夏从事。潘浚在荆州时,颇为王粲所赏识。《三国志·吴书·潘浚传》裴注引《吴书》曰:“浚为人聪察,对问有机理。山阳王粲见而贵异之,由是知名,为郡功曹。”[17]潘浚的知名于世,当有王粲之功。

  繁钦,字休伯,颍川人。《三国志》无传,其简单的生平事迹见于《魏志·王粲传》裴注引《典略》,其曰:“钦字休伯,以文才机辩,少得名于汝、颍。钦既长于书记,又善为诗赋。”[18]其中未言及他曾避乱于荆州,后世论者每涉及繁钦,大都不提荆州之寓,唯曹道衡《魏晋文学》一书称其“早年即得名于家乡一带,汉灵帝末,可能到过青州,后来又避乱到荆州,依附刘表。但他看到刘表缺乏雄才大略,又北投曹操,为豫州从事。”[19]繁钦在荆州的境遇与王粲颇有类似之处,亦于刘表身上寄予很大希望,多次向刘表显示自己奇特的才能,却一直不被刘表所重用。《魏志·杜袭传》载:“袭避乱荆州,刘表待之宾礼。同郡繁钦数见奇于表,袭喻之曰:‘吾所以与子俱来者,徒欲龙蟠幽薮,待时凤翔。岂谓刘牧当为拨乱之主,而规长者委身哉?子若见能不已,非吾徒也。吾其与子绝矣。’钦慨然曰:‘请敬受命。’袭遂南适长沙。”[20]其同乡好友杜袭以绝交相示规劝繁钦藏身不显,因为刘表并非值得依附的明主。对于杜袭的告诫,繁钦表示“请敬受命”,倒并非决定其处境的主要因素,“数见奇于表”,表却不以为然,而久被弃用,其在荆州的用事历程与王粲如出一辙,王粲是将满腔幽愤之情借登楼望远而发泄,而繁钦则是借蕙草的托身失所,植根于阴崖之侧而表达。其《咏蕙诗》曰:“蕙草生北山,托身失所依。植根阴崖侧,夙夜惧危颓。寒泉浸我根,凄风常徘徊。三光照八极,独不蒙余晖。葩叶永凋悴,凝露不暇晞。”[21]三光虽然遍照八极,蕙草独不沐其光辉,以至于百花已经含苞,而蕙草独自失时。其痛惜善之见弃,怨不如己者之飞黄腾达。寻绎诗意,当为淹留荆州时的作品。郑文《建安诗论》谓其“平生委屈,满腹牢骚,凄音苦调,情见乎词。大概是早年之作,才有这样的抱怨。”[22]史料中并无王粲与繁钦的直接联系,倒是二人在襄阳的旧宅多有出现于文献中。据《晋书·习凿齿传》载《与桓秘书》:“吾以去五月三日来达襄阳,……曰若乃魏武之所置酒,孙坚之所陨毙,裴、杜之故居,繁、王之旧宅,遗事犹存,星列满目。”[23]又《太平御览》卷180引《襄沔记》曰:“繁钦宅、王粲宅并在襄阳,井台犹存。”[24]当时流寓荆州文士中,王粲、繁钦二人为名气最大的文章之士,共处襄阳一城是不可能完全没有交往的。

 东汉末年的荆州为名士荟萃之地,因避难而流寓于此,意欲有所作为者如王粲、繁钦等人;亦有暂时蛰伏伺机而动者,如和洽、杜袭等。王粲荆州时期的不遇,至建安十三年算是到了尽头,十五年沉潜荆州虽在功业上未能如其所愿,却造就了一个文学家的王粲,或许这就是历史的命数。扬雄所谓“君子得时则大行,不得时则龙蛇,遇不遇,命也”[25],而对于文章家的王粲而言,荆州时期可谓得时,而对于热衷于功名的王粲来说,确是不得时。荆州时期政治功名的不扬,换得了诗文创作的大行。


[1] 《后汉书·刘表传》。中华书局标点本,第九册,第2421页。

[2] 《艺文类聚》卷三十八,《太平御览》卷六百七。又见俞绍初校点《王粲集》,中华书局1980年版,第44页。

[3] 《后汉书·刘表传》。

[4] 《艺文类聚》卷五十九。又见张蕾《王粲集校注》,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,第115页。

[5] 张溥《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题辞·王侍中集》,见殷孟伦《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题辞注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,第78页。

[6] 中华书局标点本《三国志》第一册,第186页。

[7] [清]严可均《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》,中华书局1958年版,第一册,第931页。

[8] 上海古籍出版社标点本《文选》第三册,第1102页。

[9] [唐]房玄龄等撰《晋书》,中华书局1974年标点本,第七册,第2033页。

[10] 四库文学总集选刊本《六臣注文选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,第一册,第536页。

[11] [明]张溥辑《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》,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影印本,第二册,第139页。

[12] 郁贤皓、张采民《建安七子诗笺注》,巴蜀书社1990年版,第68页。

[13] [唐]魏征、令狐德棻撰《隋书》,中华书局1973年版,第四册,第909页。

[14] 缪钺《读史存稿》,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1963年版,第119页。

[15] 中华书局点校本《三国志》第三册,第671页。

[16] 中华书局标点本《三国志》第二册,第386页。

[17] 中华书局标点本《三国志》第五册,第1397页。

[18] 中华书局标点本《三国志》第三册,第603页。

[19] 曹道衡《魏晋文学》,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,第75页。

[20] 中华书局标点本《三国志》第三册,第664页。

[21] [清]陈祚明评选,李金松点校《采菽堂古诗选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,上册,第213页。

[22] 郑文《建安诗论》,甘肃民族出版社1994年版,第88页。

[23] [唐]房玄龄等撰《晋书》,中华书局1974年版,第七册,第2153—2154页。

[24] [宋]李昉等撰《太平御览》,中华书局1960年影印本,第一册,第878页。

[25] 张震泽《扬雄集校注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,第157页。